【谭安】一梦短长 （6）
10年前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图书馆门口。
安迪21岁，谭宗明26岁。
那是安迪第一次见到谭宗明，梦中明明灭灭她看的并不真切，犹如回忆模模糊糊，她早已不记得老谭那时候的模样。那时候，她全心铺在学业上，因为身份的问题，她10岁才正式入学，好在早几年养父母的私人教学和安迪超高的智商，让她一路顺风顺水和所有人一样在17岁高中毕业，并且以极高的分数拿到了布朗大学6年本硕连读的金融数学专业。
上了大学，安迪更是如鱼得水，混迹在数字和运算中让她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叫嚣着兴奋，离她一米远你便能感觉到她的脑袋和她的血液一样在高速的运转，流动，永不停息。那时候的安迪是快乐的，她从那些数字中找到生命，找到希望，找到征服的快感。她没日没夜的坐在图书馆，坐在教室，坐在老师的办公室，她三尺之内的空气吵吵嚷嚷，充满假设，充满例证，充满心算噼噼啪啪的声音。那时候的美国校园，黑眼睛，黑头发的亚洲女孩子，总是受人关注的，何况是安迪这样的美女。她走在校园里，总有外国小伙儿，三不五时的冲她吹口哨，有人直接上来搭讪要电话号码。无奈安迪从来活在另一个世界，她走路的时候，你以为她在走路，其实她心中早算完一套复杂的收益比。她看着你的时候，不动声色，你以为她在评估你，其实她心中已做完摸底试卷的最后一题。她走路，她吃饭，她跑步，她像人们一样行走在这个世界，可是谁都摸不到她，谁都吵不到她，她仿佛漠视一切，只和她的数字们说话，连自己都不曾认识。
21岁她硕士毕业的前一年，拿到了哥伦比亚商学院的全额奖学金攻读经济学博士，一切都理所应当，她想要便得到，骨子里的骄傲。也是那时候，她认识了她博导手下另一个学生，谭宗明，一个中国学生。
十月的纽约，空气中飘着细雨，他在隐隐约约的彩虹背景下，淡淡微笑，微微颔首。
“Nice to meet you. I'm Tan Zongming”
“Nice to meet you. I'm Andy”
她躲开他伸出来的手，道了一句“Sorry”
他并不介意，笑着收回来
“So could I say Chinese? Or you prefer English?”
“Both are OK, It's up to you.”
那时候，他看着她笑，她轻轻蹙眉。
谭，“我带你参观一下校园？Alain今天上午有两节Lecture，他安排我们中午一起吃饭，下午你们有一个正式的会面。”
安，“So Alain安排您来接待我？”
安迪露出微微不解的神色。
谭，“恩，我带你转转吧，你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我，这是我跟他的第二年，顺利的话明年就毕业了，不过我在CI实习，如果忙起来，后年毕业也说不准。小师妹有什么问题，学术的，八卦的，来者不拒，一定知无不言。”
安，“我报哥大的时候，已经对Alain了解的很清楚了，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了解的。如果您忙的话，把我带进图书馆就可以了，我没您们的图书证。”
谭宗明微微一愣，那时候他年轻气盛，意气风发。20岁的他赢得学校仅有的几个名额交换到美国，在美国读完大三大四，理所应当的读了研究生，留在了纽约工作。谭家家底丰厚，他曾祖父那辈做海运起家，到祖父这辈几乎已经把持了上海进出口贸易的命脉，到他父亲这辈，随着香港，九龙，新加坡等海运港口的逐渐兴起，从政策到自然条件各方面势弱，其父看清形式，逐步把中心转移到房地产和金融方面，家族事业定位明确，稳扎稳打，一路高歌猛进。因此其父一路培养他学习金融经济，盼其回国继承家族事业，却不料儿子出了国就不想回去，倔牛一样一头扎进了纽约这花花世界。好在谭宗明有个哥哥，也是一表人才，不负众望，剑桥统计学硕士归国，直接进了公司，帮父亲打起了下手，如此才算是放了谭宗明一把。这两年，哥哥结婚，有了小孩，父母却不知怎的，更盼着他回去了，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，干脆考了个博士，找了个正当理由，继续赖在美国不肯走。谭宗明的父辈是经商出身，母亲一家却是当时文化界泰斗级人物，其父母走在一起还曾遭遇家庭的反对，门不当户不对，书生骨子里清高，看不起商人。好在经过一番抗争，两人终于走到一起，才子佳人，琴瑟和谐，没有什么大家族的纷争和风云，一辈子平平淡淡，相互扶持。
所以谭家的两个儿子虽然从小在别人眼中像少爷般长大，实则家规极严，教养极好，精明的智慧随了他们的父亲，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随了他们的母亲。大哥从小雷厉风行，说一不二，也没人刻意教，却时时知道护着妈妈和弟弟。倒惯的这个老二，事事云淡风轻，不争不抢，处处随遇而安，顺势而为。父母伉俪情深，兄弟和睦，家底殷实，加上自己长得不错，脑子不错，所以唐宗明从小到大也算是天之骄子一枚。纵然在美国，亚洲男人的面孔并不太受追捧，谭宗明的名字在华人留学生圈子也还算很出名的。
所以，当安迪拒绝和他握手，礼貌性的一直走在他半尺开外，并且三言两句就想迅速结束与他的对话的时候，谭宗明再好的教养也还是有些意外。当然，多多少少的意外。
谭，“看来你中文退化严重啊，“您”倒是没错，可是真的没有“您们”这个表达方式哦。我们都是同辈人，不用这么客气，用“你”就好了。”
安，“对不起，我五岁就到美国了，中文马马虎虎。”
谭，“原来如此，我20岁过来这边读大三，从硕士就跟着Alain，别看他是个傲娇的法国人，但是绝对是你见过最勤劳的法国人。你第一年什么都别想干，光应付他个7788就能累死你。千万不要半夜给他发邮件，发完想去睡觉是不可能的，你洗完脸回来，可能就发现不用睡了。真的，Anytime，Anywhere他随时随地都能把你整死，而且我警告你啊……”
谭宗明不知道今天怎么了，一路滔滔不绝，连递给安迪问题都没有，一路自问自答，自圆其说，大有永无止境之势。
安迪最初还听两句，后来干脆越走越快，头越来越低，眉头越皱越紧，终于一不小心撞上了迎面那颗山楂树。
谭宗明一惊上来拉她，被她堪堪避过.
谭无奈收回自己的手，只是连声问“没事吧，撞破了没?”
安迪摇摇头，突然抬起头，两眼定定的看着他，“需求交叉价格弹性的临界点是1还是0？”
谭宗明一时怔忪，“0”
安迪点了点头，继续走“对，是0。 你不要在旁边说话，我今天脑子不太清楚。”
谭宗明看着不远处，埋着头疾走的背影，不禁失笑。原来，他想着只要不丢话给她，她就没有理由结束对话，自己先走。却不料人家全程开小差，他一路口舌白费。
谭宗明仰头看天，平时自认高冷的他，今天遇到对手了。
谭宗明感慨这会儿，安迪已经走到学校主路上去，谭一看不敢怠慢，赶紧紧走两步跟上去，校园车多，她这样不管不顾，再撞上什么他可赔不起。
只是再走一段，谭宗明不再找话说，就那么静静的走在安迪身侧，注意着周围的动静，时不时拽一下安迪的衣角，拉她往左一点往右一点。安迪始终低着头，看不清脸色，偶尔阳光打在她侧脸上，看得清她小小的嘴唇在动，没有车经过的时候，没有鸟儿歌唱的时候，你仔细听似乎能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。那是她在用牙齿打珠算么？谭宗明这么想着，突然侧头看着她，笑了。
那是10年前，他们第一次见面，谭宗明至今记得，那天他说了很多，安迪从头到尾说了不到10句话；那天安迪穿了一件白色西服套裙，假模假式的完全不像美国大学生的样子；他后来实在好奇逼着她自我介绍，她明亮的眼睛看了他三秒，从包中拿出一份CV递给他……然后呢？然后呢？梦境总是那么缥缈，回忆总显得不真实。他们好像一起算掉一道题，一道很复杂的收益比。是走在路上？还是坐在树下？记不清了，只记得她拿不准的时候，会反复在嘴边重复那几个字，他在旁边会心的听着，如果了解，就说出来提醒她，如果不知道，就侧头看着她的眉头越锁越紧。
10年后的今天，老谭依然记得她当时一分一秒的表情，时而皱起的眉毛，时而微翘的嘴角，她可能一直低着头不顾左右横冲直撞，可她从未隐藏。也许她在哪里都是少言寡语的，她是绝缘体。把她摆在皇宫里也好，把她摆在教堂里也好，她都只看自己中意的财富，她只朝拜自己。可是，只要你不动声色走在她的身侧，陪她走上一会儿，你就能感觉到身边有柔曼的海水层层起伏着，荡在身上，荡在身上——那汹涌着的是她的快乐。那分明是她的快乐。
梦境的结尾，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。
“2L≤3K，为劳资最优组合。”她说。
回忆的结尾，他看着她无声的笑。
“以你出关看见的第一个广告牌为原点，纽约上海的直线连线为X轴，在太阳射线与水滴散射光聚集成彩虹的夹角的方向，我在。”
恩，他在。
